旧农具上的乡愁
□ 孙同林
镰刀
镰刀是一件很古老的劳动工具。有古乐府(汉无名氏)为证:“兰草自然香,生于大道旁。要镰八九月,俱在束薪中。”诗人说:镰刀是一弯月牙儿,照亮了乡村,照亮了生活。
镰刀由铁木组合,刀是铁,柄是木(现在也有都铁制的连体镰刀),成一个阿拉伯数字“7”的形状。镰刀有直柄和弯柄两种(弯柄是一种“S”形),又以弯柄居多。直柄镰刀系镰刀的子类,另有名号——钩刀儿,农人常它割草。割谷物多用弯柄镰刀,或者说,弯柄镰刀才是真正的镰刀。镰刀的柄无一例外地被农人勤劳的手打磨得油光锃亮。
没有哪一棵庄稼躲得过镰刀的刃,也没有哪一棵草逃得过镰刀的锋利。割麦割稻割豆子割油菜割高粱穗割葵花盘……一把镰刀,游走在季节深处,在成熟的香气里跳舞,在广袤的原野上唱歌。
“旱不掉的五月十三”,农历的五月十三是民间传说中的关帝磨刀日,这一天关帝要将他的青龙偃月刀拿出来磨,磨刀时的荡刀水就成了天上雨水,这事被天下黎民百姓知道了,便将其作为自己的磨刀节。事实上,这个农谚的意思是,到农历五月十三了,麦子就该开镰了。
一场麦收就是一场厮杀,收麦如救火。麦收的时候,村子里万人空巷,就连半大的孩子也被赶到地里去,其实这不用赶,受父母和老辈人的影响,他们便自动加入到麦收行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磨刀是麦收的前奏。清晨,当我们赖在床上不想起来的时候,听到磨刀石上霍霍磨刀声,便知道苦难的麦收季节到了。
一个生在乡下的孩子,可以读不好书,却不可以使不好镰刀。父亲教我割麦子,教会我使用镰刀,这也是将生存的本领教我。还记得割刀要求:弯下腰,叉开双腿,撅起屁股,握紧镰刀,眼睛盯着麦棵,镰刀贴近地面,贴近麦子的根。左手把住麦子,右手用足够的力气握紧刀柄,钩住麦子,猛地向后拉,发挥刀锋的力量,嚓,嚓,嚓……心要沉到土地上,沉到麦子上,而不是去看麦田上空的麻雀、布谷和蜻蜓、蝴蝶。
一只只苍老的手、一只只红润的手,一只只稚嫩的手,牢牢握着镰刀的柄,“嚓嚓”“ 嚓嚓”,成趟的麦子被割倒,成片的金黄被割倒。随着麦子的割倒,也割走了我们的日子。
在我读中学的时候,收麦贯穿于我的整个暑假。那些天,我跟着父亲整天沉浸在麦田里。父亲割刀的速度很快,而且耐力也远大于我,往往是父亲割两行,跟我割一行一起前进,一行割到地头,我会坐下来歇一会,父亲不停,他又走向第二行,并且将我的那一行一起割向前去,我被父亲的汗水和呼呼的气息所感动,便不由自主挥镰刀跟上去……
镰刀给我们带来收获,镰刀有时也会对主人造成伤害。那次,我正跟父亲一起割麦子,刚割一会,镰刀割进了父亲的左脚踝,血流不止,当我惊得叫起来的时候,父亲却摆摆手,没事没事,说着,丢下镰刀,从地上抓起一撮土捂在伤口上。自言自语地说:“狗日的,你馋了吗?也要来咬我一口!”说着,弄一块碎布片粗粗地包一包,便重新拿起镰刀,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弯下身子又割起麦子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多年以后,我从父亲对身外事物毫无怨言的体谅、宽容甚至幽默中,明白了农人们为什么从来不抱怨任何一件农事和农具,农具即使伤害他了,钝了,生锈了,不好使了,他们只是抱怨自己的责任,其朴素的情感和宽大的心胸,让人感动。
镰刀一生都在与匍匐大地的植物较劲,麦子、稻子、大豆、油菜、青草,蘸着汁液,哼着民谣,藐视苦难,忽略年年悄悄消瘦,忽略每个季节的辛苦,一路前行……
终于,镰刀被挂上了墙头,再也无人问津。
轰隆隆的收割机在满眼金黄的麦田里耀武扬威,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所有麦穗都老老实实地举手投降。再也用不着我们手握镰刀日夜厮杀,再也不用担心麦熟一晌,割晚了麦穗会落在地里。当年以割刀技艺为荣耀的老人,走在地头,呆呆地看着机器作业的场面,回到家,慢慢地将墙头上的镰刀取下来,拿在手上试试镰刀刃口,这个刃口曾经吞下过多少岁月啊,现在没用了。老人摇摇头,把镰刀重新挂在墙上,他浑浊的眼睛望向地头,那里的麦收现场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围着大机器晃悠。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他回过头来,好像在问墙上的镰刀。
镰刀,曾经成就了昔日的乡村风光。
每个乡村走出的孩子,回望乡村的时候,都有镰刀那小小的身影。当年,镰刀是艰辛之余有着点点的诗意,今天,镰刀是曾经诗意中的浓浓乡愁。
扁担
扁担是农村中最常见,也是最常用的一件农具。说它最常用,乡村中所有物品在运送中,除了背、扛,都要从肩头上过,从扁担上走。说它最常见,几乎每家门后屋角,每条村道上,都能看到它的身影。
扁担按材质可分为木质和竹制两种,按形状分,有平头扁担、翘头扁担、勾头扁担等等。扁担的外形大体一样,中间稍宽,两头略窄;表面光滑,张弛有度。
扁担长度在六到七尺之间。大扁担能负荷100公斤以上,是扁担中的大哥大;中扁担用于挑水挑粪挑泥,是扁担中的主力军;小扁担一般能担起百十斤,晃悠悠的,为妇女、儿童、老人所用,是扁担中的备用件。
扁担具有一种简朴的美感,这也是劳动者的特征。评判一条扁担的优劣,首先要看的是它的柔韧度,大抵要刚柔相济、软硬兼备。挑担时,通过对所担物体的重量,引得扁担一起一伏的颤动,带动负重者腰、胯、臀、腿的扭动,完成双脚前移的步伐节奏。好的扁担就是一位出色的舞伴,虽然压迫着挑担者的双肩,却能保证其步履稳健而又轻松。其次是扁担的宽窄适中,不过重又不硌肩就是最高标准。
扁担总是与劳动号子联系在一起,乡语中有“扁担不上肩,号子通了天”的说法,形容挑担爱打号子的人,也是说挑担必须打号子。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年的冬天都会有水利工程任务,七三年,我毕业回乡,正好遇上河工任务,虽然已是“末代”河工,但任务照样不轻,队里劳动力凑不齐,队长便动员我们参加,于是我有了一次河工体验。
我的初次河工是家族型的,跟父亲合一个地段。这意味着我担得少,父亲就必然担得多。初接触扁担觉得新鲜,浑身是劲,当然其中也有无书可读的无奈和憋屈,拿自己身体出气的成分。工程开初是挑上层土,尽管运距比较远,却是一路平地,第一天晚上,父亲问我累不累,我说不觉得呀!父亲告诫我要悠着点,“肩三脚四”呢。意思是说,挑担对人的考验在第三第四天上,肩膀三天,腿脚四天。果然,几天下来,先是肩头疼得不能碰,后是脚上起了泡,一碰就疼,大腿根酸痛得直想往下坐。而这时,又到了中下层土,一担泥上肩,首先要从河坡向上登数级台阶,然后才起步送土。爬坡时,重担压在肩上,两腿一步一登,已是艰难,待到平地的时候,两条腿更是如灌了铅般沉重,加上脚上的血泡一沾地就钻心的疼痛,始觉挑担人的苦……不挑吗?那就是我父亲的害呀,挑吧,每一步都是血迹。
我走上工作岗位,之所以能够吃苦耐劳,能够与人不争,或许与当年的河工有关,扁担成了我人生中的一位老师。
挑担是乡下人一种姿势,一种精神。扁担弯了,是被乡亲硬生生地扛弯的;挑担人的后背弯了,是被扁担无情地压弯的。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人,之所以能够世世代代自立于乡村,凭的就是一根扁担和被扁担磨出一层厚茧的两个肩膀。
参加工作以后,那根曾经跟随我的扁担便闲置在老屋,父亲把它放在墙角,我每每回家,偶尔拿起扁担,父亲的眼里就会放出异样的光芒,父亲或许又在追寻逝去的年华,或许又忆起当年河工的往事。而我,却从朴素寂寞的扁担身上,看到一种让人变得深沉的境界。扁担能够做到为万物服役却不与万物争,无论在什么时候,也无论在何种场合,它总是安静地、无所谓地站在那里,让人明白,任何物体,只要静下来,就会有丰富的内涵和特别的神韵。
如今,我肩上的扁担早已放下,但心上的扁担一直还在。譬如善良,纯朴,勤劳,坚韧,道义,责任。铁肩担道义,说的是肩膀的公平、正义,也有扁担的精神、情怀。一首《扁担》绝句写道:“今生前世恋双肩,四季辛勤耐暑寒,公正无偏行大路,一身傲骨不轻弯。”诗歌写出了扁担的真实,也写出了扁担的神采。
扁担曾有过光辉的历史。井冈山上一首流传很广的红歌:“同志哥,扁担闪闪亮,朱军长带头挑粮上井冈……”记载了红军初创阶段的艰苦历程,也记载了扁担在那段岁月中的功绩。
当年的一首湖南民歌《挑担茶叶上北京》:“桑木扁担轻又轻,千里送茶情意深……”,歌曲很美,但我一直想与歌曲词作者商榷,大凡挑过担的人都知道,桑木做成的扁担结实、经扛,但身子却轻不了,如果换成杨木扁担倒是更为贴切的。
扁担陪伴着人类走过艰难的创业岁月。大到挑河挖沟,土地平整,垒房砌屋,搬石运土;小到挑粪担水,磨面碾谷,走亲访友,用扁担往两头一套,啪嗒啪嗒一路走来,吱呀吱呀一路轻歌。
扁担给人带来艰辛和痛苦,也给人带来幸福和温暖。在后来的挑担经历中,我感受到了扁担温馨的一面。挑担的人如果累了想歇息时,担子放下,扁担在上面一横,便成为一条凳子,挑担人可以坐在上面歇歇肩,任阳光抚摸酸痛的肩、腿,让清风吹走身上的热汗。晚上孤身走路,带上一根扁担,便是一件壮胆防身的武器,只要抡起来呼呼一舞,必是威风凛凛,令野狗望风而逃。而当乡人们年老的时候,扁担则可作为他们的扶持,或手持或身倚,支撑起弯曲如负重扁担一样的身躯。
时过境迁,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理解的加深,我渐渐觉得,扁担就是一条路,一条通向成长的路。它教会我爱憎分明的立场,坚韧不屈的品格,任重道远的情怀。
梿枷
梿枷是一种古老的农具,梿枷也作连枷。据《国语·齐语》记载,早在公元前七世纪,当时的齐国(在今山东半岛)就开始使用梿枷打麦子了。
梿枷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组成的梿枷拍构成。梿枷柄是竹制的,竹柄头有一段折叠起来,折弯处形成一个轴孔,将梿枷拍的轴套在竹柄轴孔里,即成为一个完整的梿枷。使用时,操作者将梿枷柄上下挥动,梿枷拍随之旋转,拍打敲击晒场上的谷物,使之脱粒。
宋代田园诗人范成大曾留下《四时田园杂兴·其四十四》诗:“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梿枷响到明。”诗歌道出乡间打梿枷的热闹场面,乡下亦有“梿枷噼哩叭,闲散要歇作”的俗语,告诫人们,梿枷响起来了,不能再休闲了。
在乡下,几乎没有人不会打梿枷。集体化年代,用梿枷打麦子,人多,场面很有气势。
豆麦登场以后,在打麦场上一片片铺开,让太阳曝晒至晌午,打场人上场了。集体打场一般分组进行,一个组一块场地,十几二十几人,人手一柄梿枷,一字线排开,从麦场的这一头,一梿枷一梿枷地打,一直打到麦场的另一头。在打麦场上打梿枷,得讲究整体配合。首先,一字线的梿枷队里,相邻间的两个人必须是你举起我落下,一起一落,看去起起落落,就有了一种动感和一种交错的韵律感,从侧面看过去,梿枷头在空中跳跃着,划出一道又一道漂亮的弧线,两班人的梿枷拍一上一下,一崭一齐;其次是梿枷的响声:噼——啪,噼——啪!毫无二致,干净利落,那种响,体现出一种群体的力量,一种团结的力量,体现出一种无拘无束的个性张扬,自然,洒脱,飘逸。
男有男队,女有女阵,有时也会有男女搭配。夏天的人们只穿一件单衣,单衣五颜六色,头上戴着草帽,草帽五花八门,其情形就有了一种异样的美感。打梿枷带起的满天飞尘,给人一种风烟滚滚的感觉。打梿枷人的脸上由于强太阳光的暴晒,一个个成了古铜的颜色,由于不停的使劲,一个个汗流满面,女人们汗湿的脸上沾着草屑,沾着尘土,再无胭粉之气,有的是麦草之香、劳动之美。
我邻居奶奶是个打梿枷好手,她告诫我们,打梿枷很讲究姿势,姿势好了,梿枷打下去才有力,姿势好了,也才省力,打下去的效果才会更好。因此,打梿枷的时候,梿枷手们腿脚一律站成弓步,前腿躬,后腿蹬,昂首挺胸,打一下移一移脚步,打一下扭一扭腰肢。这时候,年轻女人的美感就彰显出来,她们丰满的胸脯,随着梿枷的挥舞,也跟着一跳一跳,透出浓浓的青春气息;男人的健壮之美也张扬出来,他们赤裸的臂膀,随着梿枷的挥舞,肌腱一跳一跳,体现着力量的美感;打麦场上,人们步调一致,手中的梿枷挥舞一致,梿枷打出的响声一致,有人说这是乡间的一场民俗舞蹈,也有人说这是一场乡间的迪斯科。
分田以后,就很难欣赏到集体打梿枷那种宏大的精彩场面了。晚年的邻家奶奶,再也没有机会发挥自己打梿枷的“特长”。每到收获季节,我们还能看到她在收拾零地上一点豆麦的时候,还要动用一下梿枷。邻居奶奶打梿枷的姿势和动作的确是很优美很标准的,已经七十多岁高龄的她,虽然腰身已经有点驼,却依然昂首、挺胸、收腹、弓步,打得一丝不苟,啪——啪——啪——,“打梿枷的时候梿枷头要‘袅’起来”,奶奶跟我说。她最瞧不起那种稀松打梿枷的人,说他(她)们没精打采的样子,就像没吃过饭,没得个人样。在邻居奶奶眼中,唯其梿枷打得好的人才算得上一个有人样的人。
新近看到一本乡村传统农事画册,其中有打梿枷,画面上出现了两个人面对面打的场面,其实这是不准确的,当年乡下,打梿枷时人们必是并排站立,绝对不会有面对面打梿枷的事,因为对面打梿枷在乡下的忌犯讳,按照传统说法,面对面打梿枷,家人或邻里之间会发生矛盾纷争,甚至会危及生命。当然没有谁愿意惹这个麻烦。
如今,为农业操劳了近三千年的梿枷已经退位了,麦收时节,再也听不到节奏感极强的梿枷声。值得庆幸的是,农忙时节打梿枷时所体现出来的群体力量和团队精神却被人们传承和保存下来。
木锨
“老鼠拖木锨——大头子在后边”,一条乡间歇后语引出一件劳动工具:木锨。
木掀由柄和锨头组成,锨头是一个约20×30厘米的长方形薄木板,锨头前端略宽,后面稍窄;木锨的柄较小,老鼠要拖动它,很自然要拖着柄走,所以是小的在前边,大的那头在后边。这个歇后语是比喻事物初露端倪,更大或更重要的还在后面。
木锨,长柄,多用于扬粮食。打脱下来的谷物必须有一个去皮壳和灰尘的过程,一般就采用木锨在风中扬撒的方式,使皮壳、灰尘等杂物随风分离出去,叫做扬场。
扬场很讲究操作技巧,在木锨抛撒的高度和力度上,没有几年的历练是掌握不好的。技艺精湛的扬场手,大多是能左右开弓的“两面手”:两脚分立,前腿躬,后腿蹬,两只手一上一下握牢锨柄,弯腰抄起一锨粮食,猛地向上一挥,金光灿灿的谷子在空中撒成一道弧线。连续操作,一锨,一个扇面,一锨,又一个扇面,一个扇面连着一个扇面,构成一幅美丽的印象派画面。这时的扬场者身体随着一锨锨粮食的挥洒,一弓一立,一张一弛,俯仰有度,极富美感。
对于旁观者而言,扬场这种劳动就是一种行为艺术,是一种美。但对扬场者本身来说,却十分的辛苦,抄、举送、挥洒,每一个动作都要力气,都要把握分寸,都有难度。一个不会扬场的“学手”,扬场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一锨谷物扬上去,高度或角度没有掌握好,风向没有弄清,不仅秕谷杂物扬不掉,反而会被迎风刮来灌进脖子,弄得满头满脑满场都是,该扬的杂物没扬掉,相反,倒把好的谷物扬出去了。
夏收那些天,老扬场手们几乎天天在扬场,虽然累,他们却能够坚持下来,如果不会扬场,或者初学扬场者,半天扬下来肯定会累个半死。
扬场需要技巧,更需要好风。
麦收时节天天有风,但不一定是扬场的风,有时即使有风,却是圈圈风,旋旋风,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东南,向东北,这种风就不好扬。而好的风常常会出现在傍晚或者凌晨,于是,人们就会等风。为了扬场,夏收的晚上,父亲就睡在场院里,一边乘凉一边等风。累了一整天的父亲不知不觉睡着了,就在这时候,吹来一阵凉风,父亲睡得正香,全然不觉,母亲先发现了,便叫醒熟睡中的父亲:“风来了!”父亲猛地惊觉,操起身边的木锨,先铲半锨麦粒抛到空中,试好风向,继而便开始了扬场。父亲扬场的时候,我们有时会在旁边观看,谷粒哗啦啦掉在地上,四处迸溅,落在我的脚上,痒痒的。有时候,父亲扬累了,会停下来,趁休息的功夫,把手伸进粮堆,抓一把麦粒,认真的看着,脸上露出一种幸福的神情。因为这些麦粒里,有他的汗水,也有他的希望。
一个人扬场技术的好坏,不需要看他场上的表现,只要从所扬的粮堆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好的扬场手,不仅扬场的姿势好看,而且扬出的粮堆总是长条形的,“上扬”和“下扬”泾渭分明。不会扬的人就不同了,他们所扬出的粮堆总是散散的铺满一场,“上扬”和“下扬”混在一起,“猪的不净,狗的不了”。正所谓“会扬场的扬条墙,不会扬场的扬一场。”
扬场对场地、风向、风力以及所扬的粮食都有讲究,扬场的场地要注意选空旷的场所,风力不宜过小也不能过大,所扬的谷物身子重的可选大点的风,身子轻的则注意风要小一些。最好扬的谷物莫过于小麦和蚕豆,故乡间有一句俗谚:“小麦蚕豆借风扬”。
扬场是一幅乡村独特的风俗画。黄昏的时候,西边天际淡淡的晚霞下,场上一位扬场的老者,挥洒自如的扬场姿势,配着纷纷扬扬的半天粮食,那实在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前,农村夏秋收获季节是木锨最忙碌的日子。一堆堆小山一般夹有稻芒、麦秸、豆荚的粮食,总要在扬场手们一锨一锨中清理出来,晒干了又一锨一锨地抄进箩筐,送进仓库。直到八十年代末,联合收割机的作业将过去的人工“收割”和“打脱”两道工序合二为一,后来甚至连扬场的工序也省略掉了,于是,扬场的景观便一去不复返,木锨被告退休。
尽管人们不再使用木锨,但是,父辈们的汗水却依然在木锨上熠熠闪光。
一位乡土诗人写过一首《扬锨人》的小诗:
一木锨一木锨,
稻子麦子撒向空中,
绘制出金黄色的扇面,
那是一道道虹,
虽然,他们灰头土脸,
心却是干净的,
灵魂也是干净的,
养育华夏五千年儿女,
那金灿灿的健康谷物是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