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论语》(之三)
□ 陈震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这也许是《论语》中流传最为广泛的一段话(尽管称不上妇孺皆知)。无论是居庙堂之高的达官贵人,还是处江湖之远的凡夫俗子,凡对孔子及《论语》有所涉猎了解的人,对这段话差不多可说是耳熟能详。自古迄今,由此还衍生出熟语乃至成语。比如,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耳顺之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六十耳顺,等等。可见其影响之广、之深、之远。
这段文字词义显豁,并无阅读障碍。不过,对“立”“不惑”“天命”“耳顺”“从心所欲”等,还是值得推敲的。杨伯峻先生认为,“立”是站立,这里是“站得住”的意思,为求上下文流畅,意译为遇事“都有把握”。(参见杨伯峻《论语译注》,下同)“不惑”因《子罕》《宪问》两篇都有“知者不惑”,故可译为“掌握了知识”。“天命”因涵义深广,暂可不译。“耳顺”,两个字很难讲,企图把它讲通的有很多人,不过杨先生认为“都觉牵强”。“从心所欲”,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将“从”读为“纵”,解释为“放纵”,杨先生不取此说。杨伯峻先生最后给出的译文是这样的——
孔子说:“我十五岁,有志于学问;三十岁,(懂礼仪,)说话做事都有把握;四十岁,(掌握了各种知识,)不致迷惑;五十岁,得知天命;六十岁,一听别人言语,便可以分别真假”,判明是非;到了七十岁,便随心所欲,任何念头不越出规矩。”
其实,对这段话,作为一个《论语》的普通读者,知其大意即可,不必“锱铢必较”。而且,据我个人的经验,知其大意,并不妨碍与他人的切磋交流。
以上,作为讨论这段话的重要前提,可算开场白。
关于这段话,我们可作孔子的自传看。一个人的一生(这里是孔子从十五岁到七十岁的人生历程)是如何行走的,短短三十八个字就给出了答案。
据《孔子年谱》(转引自夏乃儒主编《孔子辞典》,下同),孔子公元前551年(周灵王二十一年,鲁襄公二十二年)生鲁昌平乡陬邑(今山东曲阜县东南)。相传孔子母颜徵在因祈祷尼丘山而生孔子,故名丘,字仲尼。
《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此当为十岁以前的事。十岁以前,孔子玩游戏,就搞礼仪这一套,可见其人小心大。因此,到前537年,十五岁时,《论语·为政》有“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之说。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孔子并不是十五岁那一年才开始有志于学问,其实,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就是志于学的实际行动。
从十五岁到三十岁,孔子一是从事“鄙事”,如做委吏(仓库保管员)、乘田(管理牧场牛羊牲畜)等;二是十九岁娶亓官氏女为妻;三是二十七岁那年郯子来朝鲁,讲古代官制,孔子学于郯子;四是三十岁(前522年)孔子创办私学,授徒设教,琴张从游。可见三十而立其内容是十分丰富的。
从三十岁到四十岁,有孟懿子和南宫敬叔学礼于孔子;孔子在齐国闻韶乐;在延陵季子聘齐,其长子死于齐,孔子往观其葬礼;对晋灭祁氏、羊舌氏后,魏子(舒)为政,分祁氏之田为七县,羊舌氏之田为三县,委派贤能者为县大夫,孔子闻之说“近不失亲,远不失举,可谓义矣”;三十九岁(前513年),晋铸刑鼎,孔子曰“晋其亡乎,失其度矣”。四十岁(前512年),孔子自谓“四十而不惑”。
从四十岁到五十岁,有季桓子打井得一古物,请孔子辨认,说是“坟羊”;季氏家臣阳虎在鲁擅权,孔子称为“陪臣执国命”,《史记·孔子世家》:“陪臣执国政。……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五十岁(前502年),自谓“五十而知天命”。
从五十岁到六十岁,孔子为中都宰;五十二岁为鲁司寇,在夹谷之会中,孔子相礼,并事先准备,挫败齐国劫持鲁定公的图谋,因在会盟中失礼,齐国把侵占的郓、讙、龟阴等田地归还鲁国;孔子离开鲁国到卫国,颜回、子路、子贡、冉有等弟子从行;五十八岁居鲁,吴国使人聘鲁,问于孔子;五十九岁由鲁至卫,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六十岁过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孔子认为“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过郑到陈国,郑人或谓子贡:“东门有人,……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记·孔子世家》)六十岁(前492年),“六十而耳顺”。
从六十岁到七十岁,孔子在陈,到蔡,后困于陈蔡之间,绝粮;六十四岁在卫,曾回答子路“正名”之说,孔子认为“必也正名乎”;在卫国一直到六十七岁,是年夫人亓官氏去世;六十八岁归鲁;六十九岁,儿子孔鲤卒;七十岁(前482年),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从事教育及文献整理,“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此即“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七十一岁,相传此时孔子作《春秋》,是年颜渊死;七十二岁,子路被杀;七十三岁,夏四月孔子卒。葬鲁城北,泗上。今山东曲阜县北二里有孔林、孔墓。
将孔子的夫子自道视作他的自传,可以看出,在人生的每一个节点及至一生,孔子都努力成为自己所期望的“人”,无论是人生的高度、宽度还是深度。做人如此,做事亦然。他是一个好老师,好学者;他是一个满怀理想的政治家,更是功在千秋的思想家。他有成功,也有失败,甚至被讥讽为“丧家之狗”。但他欣然接受,始终无悔,更为感人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这种精神,让他从一个三岁丧父单亲家庭的贫贱少年,成长为“诲人不倦”“学而不厌”的“至圣先师”。孔子对于“人”的认识和理解,在其一生中,一直叩问求索,仁、义、礼、智、信、忠、诚是他思想内核的关键词。
然而,不止于此。《论语·里仁》中有这样的记载: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曾参回答“唯”表示明白的这一思想,其他弟子都不明白。孔子走后,他们问曾参,曾参用“忠恕而已矣”作答。可见,孔子思想最为重要的内容,是忠和恕。
而在另一场合,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可见,在忠恕之间,“恕”是孔子认为最有价值的内容。他的思想最核心的一个字,就是“恕”。胡适晚年曾说过一句重要的话——“宽容比自由更重要”。这似乎可以解释孔子的“恕”的价值所在。
以一字而流传天下,以一字而造福大众,孔子之“恕”伟矣哉!大矣哉!深矣哉!善矣哉!“天将以夫子为木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