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水乡的人世间

汪曾祺先生的文章，一花一草，一人一事，让人间烟火在高邮水乡袅袅升腾，如运河之水潺潺而流，如雁塔流云卷舒霞蔚，于恬淡委婉中，令读者沉醉而忘却归路。

汪老著作《岁寒三友》，视野越过自然风物，定格于市井俗人，其谋篇布局别有洞天，于一波三折中，福祸相依，悲喜相随，起伏颠簸，见世事艰难，见人性善恶，见古道热肠，“文化小说”巷深酒香、醇厚绵长。

在那些“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岁月，在这安静的大运河之畔、高邮古驿所在，淳朴的水乡人亦“难以独善其身”。岁寒三友的命运颠沛流离、跌宕多变，却又情同手足、穷时见节。在感同身受中，我们时而扼腕叹息、拍案而起，又时而欣喜满怀、热泪盈眶，感叹于绝境之中见风骨，钦佩于市井之里有古风。

岁寒三友分别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只是三位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并非古人情有独钟的松、竹、梅，虽未有其形却有其神。文章以物喻人，以人见物，在风雨如磐中，用善良、抗争，用互助、携手，在黑夜中撕开一丝光亮，在那个荒凉的时代撑起如豆的生存希望。

往事蜉蝣，在那些屋漏偏逢连阴雨的日子里，人间亲情总如冬日暖阳般直抵人心。文中写到，王瘦吾的女儿要参加全县小学秋季运动会，要穿规定的服装，关键还要穿白球鞋。这笔开支，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没有预算的。于是，王瘦吾的女人说：“一双球鞋，要好几块钱。咱们不去参加了。就说生病了，叫你爸写个请假条。”小女儿听后也不闹脾气，只是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眼泪直流。这样的情景落在父母眼中，又是何等的心痛、心酸。这位心灵手巧的妈妈跟邻居家借来一双球鞋，比照样子，用一块白帆布连夜赶做。“天亮的时候，做妈的轻轻地叫‘妞子，起来!’女儿一睁眼，看见床前摆着一双白鞋，趴在妈胸前哭了。王瘦吾看见妻子疲乏而凄然的笑容，他的心酸。”王瘦吾东奔西走、日渐憔悴、想方设法就是想给儿女们改善一下生活。在这里也没有重男轻女的偏见陋俗，取而代之反而是对女孩更多的关爱与怜惜。

岁月颠簸，在那些积贫积弱的日子里，水乡人天性的宽容与善良织成遮风挡雨的帘幕。制作鞭炮的陶虎臣家，家底子稍微殷实些，对追着他要鞭炮的孩子们也不吝啬。“孩子里有胆大的，要求放一个，陶虎臣就给他一个。”“陶虎臣每次试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几个的捻子加长，就是专为这些孩子预备的。”就是这样一个捻子加长的细节，就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善良的人，面像也是善良的，纵使他因为调试鞭炮爆炸而坏一只眼睛，“他依然随时是和颜悦色的，带着宽厚而慈祥的笑容”。同巷子的靳彝甫家还有门楣——红底黑字：“靳彝甫画寓”，只是其谋生之道也落俗套“除了每年端午，他画几十张各式各样的钟馗，挂在巷口如意楼酒馆标价出售，能够有较多的收入，其余的时候，全家都是半饥半饱。” 以画家之水准而鏖战于钟馗之像，以“以乐景写哀，益增其哀”。但是“他有一盒爱若性命的东西，是三块田黄石章。”本乡客居上海的大学教授季匋民以二百大洋求之，靳彝甫直言“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舍此性命”。古人云，人无好不可交，似是在此有所印证。及至文末，方知此处言语，虽为下文失去“三块田黄石章”之伏笔，实乃饱含莫大心酸，在水乡没有豪言壮语的人间友情超越生死！

也许，上天终究还是眷顾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的，机缘巧合之下，有一年，这三个人忽然都交了好运。王瘦吾办起绳厂，继而又敏锐捕捉到商机在旧址办起了一个草帽厂，王瘦吾赚了钱。陶虎臣做了从未有过的这么大的焰火生意——“四七二十八套焰火中陶家独家承做了十四套，——其余的，他匀给别的同行了”。其实，文里这个微不足道的一个“匀”字，对于同处一个地平线下的家庭又是何其难得，这是一份水乡人刻在骨子里的温良。靳彝甫捉到一只蟹壳青蟋蟀，给他赢了四十块钱，并且好运连连，继而靳彝甫还在上海办了画展，卖出去几十张画，并还按照季匋民的建议“行万里路”去了。这些幸福时光，如惊鸿一现，在那个困窘的时代让人看到了希望。行文到这里，应该说三个人都到达了自己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可是，那个时代普通人所拥有的幸福与快乐，旁边总是有着虎狼一般凶狠嫉妒掠夺的眼睛，总会有太多的事违人愿、艰辛艰难。

命运多舛，苦难是那个时代普通人家的常态。很快，王瘦吾遭到同行挤压，“四台机子，连同库存的现货，辫子，全部倒给了王伯韬”，“卖机子的钱、连同小绒线店的底本，全变成了药渣子，倒在门外的街上了。”陶虎臣家又遭逢政府禁令“冬防期间，严禁燃放鞭炮。”接着又是蒋介石新生活运动，“陶家的锅，也揭不开了。”“二十块钱，陶虎臣把女儿嫁给了一个驻军的连长。”这个时候，我们见到了感天动地的一幕——“靳彝甫回来了……听说陶虎臣的事，连脸都没洗，拔脚就往陶家去……靳彝甫掏出五块钱来，说：‘虎臣，我才回来，带的钱不多，你等我一天!’”“他又奔王瘦吾家。瘦吾也是家徒四壁了……靳彝甫也掏出五块钱，说：‘瘦吾，你等我一天!’”马不停蹄地，第三天，靳彝甫约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楼喝酒。“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封洋钱，一封是一百。他在两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那两个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块田黄给季匋民送去了。”彼此之间，没有言辞感谢，没有痛哭流涕，情感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山呼海啸而来！

生命于世，这样的友情，人间最可宝贵！

人世间坎坷难行，他们并肩而立，用最原始的道义和最坚实的友情，霜重色欲浓，活出了松竹梅风骨的模样。

大冰说：“那些动人的故事，大都始于平淡，蕴于普通，却又伏藏在人性关隘处，示现在美云绝境中。”

这些感动我的故事，期待亦能感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