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海琴韵之三
且理丝桐温旧曲 独敲檀板任高歌(上)
——掘港场主簿陈荻舟与《邻鹤斋琴谱》
□ 吴剑坤
县主簿,掌一县之簿书,凡户租之版、出纳之总、符檄之委、狱讼之成,皆佐县令总而治之,其秩为正九品。因掘港离如皋县城较远,“清顺治四年(一六四七年),掘港场增设主簿(亦称分县),李如琳任主簿,后即裁缺,署废。”(《掘港镇志》1981)清雍正九年(一七三一年),“两江总督尹继善疏言……如皋县东沿海一带港口繁多,县令鞭长莫及,请添设主簿一员,驻掘港场,均严如所请,从之。”掘港人习称驻掘港的“如皋县主簿”为“掘港场主簿”,与掘港营都司、掘港场盐课大使并称“三堂官”。清代,主簿署设在掘港西街三义阁东。
见于文字记载的掘港场主簿共60多任,包括署理、回任者,目前仅知其中善琴者为陈幼慈,道光《如皋县续志·卷四·秩官志·主簿》:“道光五年:陈幼慈,顺天宛平县人,议叙,升补”。沈起炜、徐光烈《中国历代职官词典》:“议叙。清制,吏部考核官吏后,对成绩优良者加级或纪录,以示奖励,称议叙……又由保举而任用的官员亦称议叙,如议叙知县等。”此指保举任用。道光五年为1825年,其时陈幼慈年已56岁。
陈幼慈(1770—?),字继龙,又字小鹤、慕堂,号荻舟,越中著名诗人陈法乾(芝图)幼子。浙江诸暨枫桥人,寄籍顺天宛平(按,此即为《掘港镇志》称其为“顺天宛平人”之因)。出身于寒儒之家,五岁失怙,“少工琴棋”。尝南游瓯粤;北上沈阳,依附其师盛京礼部侍郎诚安而“就馆沈阳”,为书史小吏。嘉庆二十五年(1820)由“议叙”“补”江苏海州高桥司巡检。道光五年(1825)四月“履如皋主簿任”,同年九月落职。有《邻鹤斋诗稿》《邻鹤斋琴谱》存世。
《邻鹤斋诗稿》中的蠙山印记
《邻鹤斋诗稿》卷首的《自序》署名为“道光十年岁次庚寅桂月上浣七日诸暨陈幼慈荻舟书于津门客舍。”成编于离开掘港五年后的道光十年(1830年)。现存《邻鹤斋诗稿》稿本四册。题“荻舟陈幼慈慕堂未定稿”。前除有作者自叙,还有宋体淳、潘景跋;范今雨,田伯威、朱庆元、许荣、黄爵滋、郭松年、张镛、何垣、许宜昌、许福昌题识。书稿未刊,见藏于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从陈幼慈《邻鹤斋诗稿》中的诗题《余拙稿呈教蒙管镜蓉先生赐序弁端,谬加奖饰;乃弟湘枝先生又惠四律……》可以知道,《邻鹤斋诗稿》在掘港已初步成编,掘港名士管镜蓉、管湘枝兄弟分别为《邻鹤斋诗稿》作序、题词,可是从现存的稿本中并未发现这些,可能在从掘港到津门途中被丢失。
陈幼慈曾拜诚安(敬躬夫子)为师,诚安在盛京(清朝陪都,今辽宁沈阳)做礼部侍郎时,陈幼慈投奔北上,在诚安身边做了一个书史小吏。陈幼慈在《邻鹤斋诗稿》卷首《自叙》中说明了“邻鹤斋”书斋名的由来:“邻鹤斋者,余就馆沈阳之居室也。余师敬躬诚夫子晋秩容台,余橐笔相依五载。初至之次春,有馈师双鹤者,纳之沈地。天寒宿鹤非温室不可,故与余为比邻焉,遂颜其书斋曰‘邻鹤’。敬躬夫子见而喜之。或以为人不可与鸟共居,宜迁鹤他所为善。余思鹤之为鸟也,修颈高距,丹顶霜毛,其行也舒,其立也挺,其舞也以偶,其鸣也以时。非海上仙禽、岛中神鸟,安能备此全美?岂寻常羽族之可拟哉!一旦被人罗致,使其局促于斗室之中,阻其舒展九皋之志,束其奋击千里之才,既不能翔舞于方台,又不得优游于圆峤。况调鹤者未必因时以饲,爱鹤者未必增益其粮,鹤亦何乐而邻于人哉!而人之获邻与鹤,岂不希欤?”于是,迁鹤之议息而斋仍以‘邻鹤’名。故叙。”陈幼慈说鹤“其行也舒,其立也挺,其舞也以偶,其鸣也以时”,正是他自己人品的写照,说鹤“舒展九皋之志,奋击千里之才”恰是他自己人生的概括。从朱彭寿《清代大学士部院大臣总督巡抚全录· 都察院》所载:“诚安,满洲人。任通政副使。嘉庆十五年授太常寺卿迁左副都御史,十八(年)改盛京礼部侍郎。二十一年复任左副都御史,改工部侍郎。”可以知道,“邻鹤斋”当取名于嘉庆十八年(1813年)至二十一年(1816)之间。距今已有210余年。
《邻鹤斋诗稿》辑诗计一百八十四首,五言排律五十首。其诗《五十初度》云:
太息韶光似水流,霎然五十到今秋,
自知蒲柳终当弃,谁说桑榆晚可收。
华发尽随衰草变,朱颜不共好春留,
浮云过眼经如许,一任无闻也便休。
年来百计觅生涯,寡见真成井底蛙,
媚灶徒工烟每断,挈瓶少赀酒难赊。
倦行盘曲千程路,幸免沟湟八口家,
一饭昔人思冥报,斯言今日信无差。
此诗作于到掘港出任如皋主簿之前五年,可见当时作者生活状况颇窘。
《邻鹤斋诗稿》的宋体淳跋云:“丁亥夏,予于李香雨座次见蕺山陈荻舟丈,白发数茎,飘飘有仙气,竟日不苟言笑,心识为非常人。款接之,知向以薄宦游江南,不偶于俗。见废来京师,困踬衣食泊如也,益相重。越日赠以诗,而获舟耳余诗名,遂出所著诗属定。大都傲岸,自喜不工,为恬密蕴藉一派。古云言者心之声,又云诗言志。读荻舟诗,可见获舟之情性矣。因点次其尤雅者十之五归之。元和宋体淳”。道光十一年(1831年)潘景跋云:“景与荻舟别廿余稔矣,辛卯□旋里葬亲,遇于软红旅舍,相逢皆老。谭次示以诗集,捧读一遍,内有见怀之什,拳拳旧雨,历久弥真。意昔春明联艺,意致雄豪,今各雪满头颅。天涯沦落,一往深情,不堪回首,思之默然,怃然。韵泉愚弟潘景拜题”。从二跋中可窥《邻鹤斋诗稿》作者“竟日不苟言笑,心识为非常人”的心声情性。陈荻舟“履如皋主簿任”不满半年,即遭降级落职而去,可能与其“不偶于俗”有关。
《邻鹤斋诗稿》书影
《邻鹤斋诗稿》辑有题为《履如皋主簿任后偶成》一诗:
老觉微名累,人夸蔗尾甘。
将勤聊补拙,无济总怀慙。
一梦深迷蝶,三餐饱食蚶。
适从明镜看,衰朽已难堪。
碌碌浮尘里,苍髯化皓髯。
樽開宜畅饮,花发每欣瞻。
静理琴双鏁,闲躭奕两奁。
蠙山風景好,酒债不妨添。
从诗中可以看出,陈幼慈在主簿任上的闲暇时光,琴棋诗酒,自得其乐;“蚶”仅是鱼虾蟹贝的代名词,“三餐饱食”皋东海鲜,当令他此生难忘。
在掘港主簿任上虽然不满半年,但是他和管氏兄弟结下深厚友谊。
掘港名门望族管氏系元代从武进迁来。始迁祖管重和为进士,管氏世代人才辈出。第十四世管涛为掘港“蠙山三家”之一。管涛之族兄管升,字允猷,号楚堂,国子监生,亦工诗,著有《爱静斋诗集》四卷,《蠙山诗钞》采其诗17首。管升的三个儿子管?(萼楼)、管亶(镜蓉)、管兆蘤(湘枝)颇富文才,管氏三兄弟虽然在八股文方面一直不能出人头地,未能以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但是在诗词方面却颇有成就。管(萼楼)、管亶(镜蓉)、管兆蘤(湘枝)俱工诗词,《蠙山诗钞》分别采其诗48、37、39首。清如皋著名女词人熊琏(澹仙)在《澹仙诗话》中写道:管升之子“管萼楼?与弟镜蓉亶、湘枝兆蘤俱有声艺苑,徐湘浦司马目为‘管氏三凤’。”管氏三凤的诗词由其侄辈管慎安(静庵)、管烝(瘦厓)辑为《棠华书屋诗集》《诗余》二册。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有嘉庆十二年(1807)刻本。《棠华书屋诗集》目次为: 卷一,收管?(萼楼)诗284首;卷二,收管亶(镜蓉)诗214首;卷三,收管兆蘤(湘枝)诗225首。因为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有《棠华书屋诗集》嘉庆十二年(1807)刻本,难以得见,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与陈幼慈的唱和诗;由于《全清词(嘉道卷)》采录了《棠华书屋诗余》的词作,但经笔者查阅,目前尚无发现。
虽然如此,《邻鹤斋诗稿》中却有三首与管亶(镜蓉)、管兆蘤(湘枝)有关。
管亶(1764—1841),字嘉时,又蓉堂、镜蓉,候选布经历,附贡生:管兆蘤(1766—1844),字颖新,亦字湘枝,候选府同知,监生。虽然二人约年长陈幼慈五岁左右,但是对陈幼慈都十分敬重,对其文才赞许有加。
陈幼慈在离开掘港买舟前往金陵之时,“管镜蓉湘枝贤昆季两先生”馈赠了不少礼物,依依惜别之际,吟有题为《管镜蓉湘枝贤昆季两先生,蠙山宿学,著作等身。见余和家仲自寿诗,颇蒙许可,遂以原韵见贻,褒词溢纸,揣分奚当雒诵之余,仍疊前韵呈教》一诗:
朗诵佳章几遍过,光阴便觉不蹉跎。
蠙珠雅惠知君也,燕石轻投愧我何。
酒满可洗胸次郁,鬓衰莫掩镜中皤。
识荆深喜簪初盍,共订诗盟好学哦。
留宾何必定华筳,最好花前与月前。
光溢霞笺书可法,辉联棣萼集堪传。
千篇诗赋清流水,一局棋敲午倦天。
满院名葩开正艳,系春不用柳丝牵。
偶向无边宦海游,幸逢知己说从头。
自宜择地当诗社,舟载官箴吏不知。
缺刃铅刀纔一试,上弦蒿箭忽轻离。
黄粱未熟谁惊枕,屈指名扬几许时。
宦途自古有风波,芥子微名值几何?
且理丝桐温旧曲,独敲檀板任高歌。
卜居屡效乌投树,饱腹休贪鼠饮河。
深感诸君尽青眼,令人难答友恩多。
作者对于“管镜蓉湘枝贤昆季两先生”的深情厚谊的感激之情,溢于字里行间。从“且理丝桐温旧曲”句,可以知道他在掘港亦不时鼓琴。
后来,作者对此诗作了一些小修改,“赆礼都从分外加”改为“惠礼都从分外加”,“此去倘如诸友愿”改为“此去倘如知己愿”。
《邻鹤斋诗稿》始编于掘港,管镜蓉为之作序、管湘枝则题词。他在“因公舟次石港”途中,成七律四首,寄予管氏兄弟。
诗题为《余拙稿呈教蒙管镜蓉先生赐序弁端,谬加奖饰;乃弟湘枝先生又惠四律,曲里微表贤昆玉雅意殷然,将何以报,因公舟次石港,复成四律缄寄。仍用湘枝原韵》。现将军全诗移录如下:
浅学荒芜愧小知,衰慵久未合时宜。
爱诗屡访能吟友,觅醉常抛挂杖赀。
恐负光阴师运甓,拟栽花竹效编篱。
只缘燕石难雕琢,不敢人前便衒奇。
更无良术破愁颜,满纸卮言本可删。
酒醒此间仍客旅,梦回何处是家山。
琴樽席上留难住,鸿雁天边去不还
慨昔感今都似昨,关河历尽一生艰。
眼底风光到处新,朱颜改画镜中春。
栖迟海角曾知味,环绕天涯转昧津。
一局忽忽敲旅夜,三杯往往负良辰。
感君曲体闲吟意,自笑皇荂愧对人。
谬许吴豪恐未然,偶将心绪托云笺。
卑官似我终靡禄,高谊如君肯进贤。
力弱岂能担重载,才疏那敢咏长篇。
何期青眼频垂盼,不惜沽春价十千。
陈幼慈在掘港结识一位方外交,就是掘港西方寺僧雪峰。西方寺由从善上人建于明朝末年,历来名僧辈出。雪峰上人与著名画家吴叔元有雅,吴叔元题赠予雪峰上人的作品曾亮相于拍卖会。
《邻鹤斋诗稿》中辑有陈幼慈的《雪峯和尚邀赏杜鹃留酌》一诗:
寺门临水净无尘,上刹名高结构新。
绿蚁香浮僧劝酒,红鹃花密鸟窥人。
细论佛教仍儒教,闲话前因与后因。
莫羡空林风景好,出家依旧贵能贫。
后来作者将“寺门临水净无尘”改为“禅房寂寂净无尘”。
陈幼慈与时任余东场大使的汪之选(月樵)亦有交往,在《邻鹤斋诗稿》中辑有《读汪月樵先生小诗龛诗集》一诗。
在《邻鹤斋诗稿》中有一首诗题为《乙酉初夏,因公赴石港,见舟中题二律,甚佳。惜珍护不慎,致有残阙,末书“芝泉”二字,不署名款,知其为怀才未试而遨游四海者。遂依韵和之,以广其意》,这里的“芝泉”事实上为金陵诗人凌霄,字芝泉,清嘉庆年间多次来掘港,在皋东的丰利、双甸、栟茶和通州的石港、如皋的白蒲都留有行踪。由于陈幼慈刚到掘港履职没有多长时间,再加上在船上没有知情者可以释疑,而误认为“不署名款”,其实“芝泉”即为其所署名款。
尽管日子过得囊中羞涩,但陈幼慈生性豪迈,他安贫乐道乐,不汲汲于利名。从陈幼慈在皋东留下来的“静理琴双鏁”、“且理琴书消晚岁”、“其理丝桐温旧曲”等诗句中,可以看出,在掘港主簿任上的闲暇时光,与僧俗人士的交往是愉快的,说不定还在雅集时操缦,弹上一曲。然而微吏薄俸,对于陈幼慈来说,生活甚为拮据窘迫,常常陷入借钱沽酒的困境。他在离开掘港前,为筹集路费,甚至连“朝夕相依”的心爱之物——一架古琴也不得不转让他人,变现成几串青蚨,实在是无奈之举。他在离开掘港前吟有一首《价琴》:
朝夕相依物,何堪一旦售。
锦囊随尔去,玉轸不余留。
时调宜常奏,希音且慢投。
恐招主人怒,煮鹳与君谋。
侭管如此,囊中还是有限,离开掘港时,他靠朋友们馈赠川资才得以“移家白下”,其中管氏兄弟当不会缺席。
《邻鹤斋诗稿》书影
“海澨枝官五月留,宦途巇险使人愁。”陈幼慈任职五个月,便遭“部议降级去如皋主簿任”,个中原因不得而知。落职时,管氏兄弟等友都多加劝慰。他在《乙酉九月七日去如皋主簿任,友人管镜蓉湘枝昆季慰赠四律,即以原韵答谢》一诗中写道:
海澨枝官五月留,宦途巇险使人愁。
纔从河上呼来棹,又向江干买去舟。
妇子徒劳移榻就,湖山应笑著鞭游。
风尘俗俗何时歇,翻悔当年少远谋。
酷暑劳形未敢辞,事从民便岂矜奇。
炉鎔私铸人难识,舟载官箴吏不知,
缺刃铅刀纔一试。上弦蒿箭忽轻离,
黄粱未熟谁惊枕。屈指名扬几许时。
宦途自古有风波,芥子微名值几何?
且理丝桐温旧曲,独敲檀板任高歌。
卜居屡效乌投树,饱腹休贪鼠饮河。
深感诸君尽青眼,令人难答友恩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