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 写在王宏济逝世一周年之际
□ 王纯
6月24日,是父亲王宏济逝世一周年的日子,一年前,95岁的父亲在患病一年多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人们都说,95岁是高寿了,但是作为子女的我们多么希望父亲还健康地活着,希望我们还能陪伴着他,因为父亲在,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在,那是多么幸福啊!
父亲走后,按照他老人家的遗嘱: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仪式,所以在父亲所居住的生活小区里,起先很多人都不知道父亲的去世,后来陆陆续续知道了,都说:他是一个好人!
81岁的时候,父亲回顾了他的一生。短短百十个字,波澜不惊,平淡无奇。其实他的一生大落大起,但他始终宠辱不惊。
上个世纪中叶,我的爷爷王开疆因为拒绝为卖国贼汪精卫效力,为了中华民族的正气,为了自己清白的人格,义无反顾地抛弃一切,选择了碧波万顷的大海作为自己的归宿!
爷爷蹈海明志,丢下了两个未成年的儿子。
那是一段撕心裂肺的日子,父亲和弟弟相扶而行。父亲不仅在求学路上倍增艰难;而且在后来那个讲出身、将阶级成分的年代里,我们全家与父亲,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父亲——这个重庆兵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多年“不务正业”:炼过钢铁,进过“牛棚”,种过地,在“五七干校”的“小卖部”当售货员,为了筹建军校搞基建,被戏称为“数砖头”,但这些不公正的遭遇甚至迫害,并没有磨灭父亲的报国之志。反而练就了他达观的人生态度:“珍惜生活最为重要”,他对国家和人民始终忠诚!
正是这样的坚强的信念,使父亲能够抛弃个人恩怨,于花甲之年在教学和科研岗位上,发奋工作,创造出优异成绩。父亲参加了全国科学大会,出席了全军英模大会,当选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他多次立功受奖,是首批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但父亲却从不居功自傲。在荣誉和鲜花的面前,他平静淡然,不卑不亢,始终宠辱不惊。
父亲的优秀品质影响着我们
在我们儿女的眼中,父亲善良、正直、和蔼、可亲,他爱我们,父亲的一言一行也在影响着我们。
父亲爱看书,不但看专业书籍,也喜欢看小说。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南京军械学校的图书管理员就住在我家楼上,每当图书馆进了新书,她就会告诉父亲,于是我和父亲一起借小说看小说:柳青的《创业史》,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山乡巨变》,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父亲从来没有禁止我这个还是五、六年级的小学生看课外书。南京军械学校在城外,但凡父亲进城办事,只要有时间都会去新华书店,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父亲总会给我买书,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有一次父亲给我买回七本书,厚厚地一摞,现在想起都觉得幸福。其中有一本书名我始终记得《门捷列夫和他的元素周期表》,这本书讲述了门捷列夫发现元素周期表,并根据“表”预言某种尚未发现的,但一定会出现的元素的故事。虽然不是小说,但我读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以至于我到北京上初中学化学,都有极大的帮助。
父亲不仅影响我们爱读书,还教育我们爱惜书。有一次我从同学那里借来一本书,书的封面、封底都没有了,我看完了,父亲也拿去看,但还给我的时候,父亲已给书穿上了新衣服——用较厚的纸,为这本书做了一个封面、封底并写上了书名。
我们姐弟,从小就生活在书香之中。记得六十年代我们全家搬到北京通县后,小弟也上学识字了,放学回到家里,每个人都在看书看报,惹得在厨房里做饭的妈妈,常常要大声呼叫“开饭喽”,我们才动手摆碗筷。
父亲一生坚强乐观,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对生活充满希望。
文革十年,是我家最艰难的十年。父亲和母亲因为出身、海外关系被批斗殴打,我的大姐支边在新疆,小弟被送往上海祖母家,我和妹妹、父亲母亲分别躲到两家亲戚家,全家人颠沛流离。家被查抄砸毁,原来居住的房子被造反派占据,我家搬进了一个大杂院里。但父亲和母亲坚守着对生活的希望,平静地接受着种种灾难。
后来父亲和母亲带着小弟,被下放到贺兰山下总后“五七干校”。西大滩发洪水,年过半百的父亲在没胸的洪水中抢救物资累的晕倒了,也毫无怨言。
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父亲重返教研一线,他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抓紧一切时间工作,为报效祖国竭尽全力。获得了种种殊荣,对此父亲依然平静如常。
父亲与叔叔王火的手足之情
父亲和他的亲弟弟——我的叔叔王火的手足之情,始终让我们后辈感动感叹。他们兄弟心心相印,无话不谈。这是因为他们从小患难与共,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亲兄弟娶了亲姐妹。
我的爷爷王开疆和我的外公凌铁庵是故交。外公凌铁庵是辛亥元老,早期同盟会员,爷爷加入中华革命党(后改为中国国民党)还是外公介绍的。抗日战争中,外公凌铁庵任国民党军委中将参议,在重庆积极从事抗日救国活动。后来带着全家迁居四川江津,他创办难民工厂,筹组“义民公墓”及冬季救济,支持冯玉祥发起献金运动,深受下江难民拥护及当地人士的钦敬。
我有位堂伯父叫王洪江,从小跟着我爷爷在外读书,后来当了律师。因一直在爷爷身边生活,王洪江也认识我的外公凌铁庵。抗日战争中,王洪江辗转来到四川津江,以律师职业为生。得知六叔王开疆的老友凌铁庵在江津,便上门拜访。在凌家,他见到了凌铁庵五个美丽的女儿,并与大女儿凌伯平互生好感,在凌铁庵的支持下,结为连理。
后来父亲和叔叔王火历经种种艰难来到江津王洪江的家,堂兄弟见面悲喜交加,堂嫂凌伯平热情招待他们。
年轻时的父亲和叔叔王火不仅学业优秀,为人正派,是青年人中的佼佼者,而且玉树临风,温文儒雅,十分引人注目。节假日里,兄弟俩到堂兄家玩,看到凌伯平的几个妹妹文雅漂亮,知书达理,自然也十分欣赏。随着时间的推移,爱情不知不觉来到他们心中。叔叔王火爱上七姐凌起风,父亲赢得了我们的母亲,五姐凌克庄的爱慕。1947年父亲和母亲结为终身伴侣;1952年七姐凌起风和王火也在历经种种难以想象的磨难曲折后,终成眷属。从此如东黄海边的王家三兄弟和安徽定远的凌家三姐妹成了永远相伴相随的亲人。
这种特殊的关系让父亲和叔叔王火兄弟情深,不同寻常。父亲平日喜欢看书,喜欢安静,唯有与叔叔通话、通信时,就像两个老顽童,快乐无比:唱歌——唱他们小时候一起上学时唱的歌;讲笑话——把他们从报纸上看到的笑话,好笑的事讲给对方听;开玩笑,口无遮拦,讨价还价……两个一奶同胞亲兄弟的真性、真情、真心,展露无遗。
叔叔王火是著名作家,文学功底自不必说,但叔叔却在多种场合讲过:哥哥是他的文学启蒙人。
叔叔一向敬重父亲。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他的文学作品源源不断地问世。只要出版,必定寄给哥哥,父亲也必定拜读,再忙也要与叔叔交流读后感。父亲对弟弟作品的喜爱发自心底,对不足之处也直言不讳。他的评论不仅睿智、深刻、而且幽默、诙谐。
1990年6月在五天时间里,父亲连写两封信评说王火叔叔的新作。6月23日的信中说,“《山》(指王火代表作,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战争和人》第二部《山在虚无缥缈间》)已读完五分之四,颇多神来之笔,佩服佩服。尤其对几个反面角色刻画极妙,相比之下,柳舅舅形象一般,至于那小两口的爱情实在急煞人的(南京腔)……”
6月28日父亲又给叔叔写信:“书看完,自然应与评说,但我不是评论家,没那一套理论,说点大白话吧!
1.我觉得比之已有定论的不少名著有过之无不及。没有生活,没有深厚的文学艺术功底,没有大气魄是写不出来的。没有真实生活或者只是略有接触一些人物和地方的人,他们写的都有局限性。而你的经历比他们复杂得多,接触各种人物的面也宽得多,这就是为什么能在年逾花甲之时尚能结出人生果的道理。
2.这是一部史诗,把它放在“战争和人”的大前提之下,考察战争的炼火给各色人等提供了多么五彩缤纷,多么奇妙的表演机会,真叫是“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3.上次信里已提到,诸多的反面人物写得好,而正面的柳忠华写得弱一点,是不是笔还没放得开?有些苍白,太“纯”,应当活泼一些,更风趣一些,才能显得处于危境而潇洒自若。杨秋水写得比柳好,但应当刻画一下柳对杨牺牲的心情,否则不近人情了。
4.有许多神来之笔,鞭笞入骨,恕不一一举出,看来老弟的文笔与文风有极显著的长进……这把年纪,大概可以称之为“炉火纯青”了,就把这些令人齿冷的鬼魅魍魉放进炉火中炼吧!
好了,不吹了,吹过了头,俺弟不免会晕头转向。第三部悠着点写,切不可因为本代表(王宏济当时是全国人大代表)的赞誉而拼命。”
父亲和叔叔就是在这样的书信往来中,交流着他们的思想:谈人生,说感悟,有赞誉,指不足,兄弟两人的情谊是我们家族中永远的佳话。
笑对生活,豁达人生
父亲一生睿智,他的聪明常常让我们儿女惊叹:小弟回忆父亲时曾说过:“(1976年)在我高考复习时,他对我有疑问的数学题只要扫上一眼,就可以随口告诉我会有几种解法”,“我还记得直到前两年(2012—2013年),他还在用英文来解孙女的数学题”。
父亲对人生看得清醒,进入晚年,父亲更是将人生看得透彻。多次在信中说道,“自然规律无可抗拒,老的走了,年轻的老了,幼小的长大了,一茬又一茬,顺理成章。主要的是活着的时候珍惜生活,最为重要。”他从不回避死亡,说:“人故世了,其实一炷心香,已足。主要在世的时候,互相真诚相处,死的活的都不会有遗憾。”“按我的意愿,我身后是决不搞什么遗体告别和追悼会的……”
父亲一生豁达。晚年的父亲喜欢在电脑上收发email,喜欢读书、写诗,常与朋友和弟弟王火在信中写诗唱和。
父亲81岁时作诗《暮春》。他写道:“时值暮春,屋后树梢布谷啼鸣,石榴花盛开,独坐斗室,忽有所悟。
暮春闲居忆逝年,往事如烟忽隐现;平生淡泊少歉疚,老来豁达有书遣;布谷声声催白发,榴花朵朵争红艳。自从悟得糊涂难,何妨从容看世界。”
叔叔王火77岁时给父亲寄来他的诗作:《渔家傲》
“七十七年如一梦,阴晴圆缺无宽容。白首穷经事已空。志未动,万里江山枫叶红。
书生意气世难用,宁静淡泊不放纵。心骨傲然石无缝。我与共,生命无悔笑金风。”
父亲和诗一首:《喜和咱弟王火<渔家傲>》
“八十一年才入梦,酸甜苦辣自宽容。回首坎坷原是空。志难动,江山多娇夕阳红。
淡泊宁静大有用,书生意气不放纵。浑然一体岂有缝。我与弟,无怨无悔笑春风。”
父亲和叔叔就在这样的书信往来中笑谈人生。
父亲85岁那年,弟弟逗哥哥开心。写了一首绝妙的《宠物赞》,还运用了网络语言,让人忍俊不禁:
“凌五姐,王教授,老两口,手搀手,笑呵呵,一同走,六条腿,齐回首。(因为父亲和母亲都拄着拐杖)
当年小姑娘,如今脸皮皱,
过去小青年,现在变老头。
不吵架,不动手,有急事,也不吼。
不抽1,不喝9,既不胖,也不瘦。
不养猫,不喂狗,
老头的宠物是老太,老太的宠物是老头。
GG、MM去散步,精神都抖擞。
互相爱,爱不够,
身体好,都高寿。”
父亲还以玩笑,复信道:“时值2006年暮春,老两口读来自蓉城浣花居士(王火叔居住在成都浣花小区——笔者注)新作《宠物赞》,捧腹击节长叹曰:‘真乃惊世之作也!’忽又曰:‘来而不往非礼也。’遂籍原篇略易数语,乃成《文物颂》,用以回馈大作家小两口。幸勿以篡改、剽窃、盗版而以侵犯著作权论处。
何谓“文物”?据某古董玩家论证:“凡历经五十年岁月以上之器物或可谓文物矣。”窃以为,人乃万物之灵,则已届知天命之年者必为文物无疑也!
凌七妹,王作家,小两口,牵着手;
四条腿,不需拐,笑眯眯,齐步走。
当年小姑娘,如今皮不皱;
过去小青年,现在也白头。
有急事,吼一吼,不吵架,不动手,
戒1、9,不吃素,有些胖,不大瘦。
不玩玉,不爱瓷,
老头的文物是老太,老太的文物是老头。
GG、MM挽手去散步,
精神特抖擞。
相互A,A不够,
身体好,都长寿。”
这样的兄弟情义,这样豁达的人生观,让晚辈感慨、感叹、感动!
这就是我的父亲——王宏济,我爱我的父亲,他的人格、人品,他的故事永远地活在我们儿女的心里,他的精神会永远在我们家族中传承下去。
在父亲逝世一周年的日子里,特写此文以示纪念。
注:王纯为王宏济的女儿
王宏济夫妇
送别亲人
青年才俊
笔耕不辍
送别战友